公元742年(天寶元年),曾經四十二歲的李白突然獲得進京聖旨,于是立即歸去與家人離別,并寫下七言古詩《南陵別兒童進京》:
白酒新熟山中回,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惱怒牽人衣。
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夕照抹黑輝。
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
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進秦。
仰天年夜笑出門往,我輩豈是蓬蒿人。
求專心切、受寵失色的神志呼之欲出,遲疑滿志表示得極盡描摹。過了快要一千三百年,我們仍然能逼真地感觸感染到那種絕不粉飾的高興劈面而來。
后人譽李白為“詩仙”,但他最年夜的理想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年夜定,海縣清一”。
李白“五歲誦六甲”;十五歲已有詩賦多首,并開端社會干謁,好劍術,喜任俠;十八歲隱居唸書;二十四歲開端遠游,次年出蜀,“仗劍往國”;二十七歲迎娶官宦女兒;二十九歲屢次謁見本州裴長史,遭讒謗,上書自白,終為所拒;三十歲往長安,謁宰相及其他王公年夜臣,均無果;三十三歲開山田,耕讀過活;三十四歲獻唐玄宗《明堂賦》,次年獻《年夜獵賦》,以博欣賞,瑜伽教室又結識衛尉,進而向公主獻詩,一個步驟步接近權利下層。在長安紫極宮,他碰見賀知章,立即上前拜會,并呈上袖中詩本,其詩的綺麗瀟灑令賀知章驚為“謫神仙”。
由于公主和高官的欣賞,李白被召進宮,玄宗降輦步迎,即令供奉翰林,隨侍擺佈。早春,玄宗行樂宮中,李白奉詔作《宮中行樂詞》,賜宮錦袍。暮春,興慶池牡丹怒放,玄宗與楊玉環同賞,李白又奉詔作《清平調》。每有宴飲郊游,必命李白賦詩以紀盛況,傳播后世。
玄宗的寵任,讓同寅不堪羨慕。李白本身卻日漸厭倦,縱酒以自昏穢,以致“長安市上酒家眠,皇帝呼來不上船”。他醉中草擬聖旨,伸腳讓寺人脫靴,“宮中人恨之,讒謗于玄宗,玄宗疏之,后玄宗賜金放還”,亦即變相攆出長安。
在《玉壺吟》中,李白很直白地總結了這段宮廷生涯:
義士擊玉壺,壯心惜老年末年。
三杯拂劍舞秋月,突然高詠涕泗漣。
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御筵。
吹噓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
朝天數換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
眾人不識西方朔,年夜隱金門是謫仙。
西施宜笑復宜顰,丑女效之徒累身。
君王雖愛蛾眉好,無法宮中妒殺人!
又有《蜀道難》,幻化奇譎,仙而不鬼,倏起倏落,忽虛忽實,煙水杳渺,可謂盡世奇文。它概況寫蜀道艱險,實則寫宦途坎坷,屢逢躓礙,脫穎而出。
原認為能像管仲、張良、諸葛亮們一樣干一番工作,卻發明那不外是幻影;原認為能“平交貴爵”,但是貴爵們并沒把他當一回事。“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馮諼之鑒就在後面。他終極落了個“年夜道如彼蒼,我獨不得出”的掃興,“行路難,回往來”的哀嘆,“停杯投箸不克不及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的難過,“且樂生前一杯酒,何必身后千載名”的無法。
出京,李白從頭踏上了云游的漫漫旅途,在江淮一帶盤桓。精力極端苦悶,幾回再三往友人的山居為客,登高飲宴,借酒放歌,發泄胸中郁積。既然“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那就“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鐘鼓饌玉缺乏貴,但愿長瑜伽場地醉不愿醒”。
時光像突如其來的黃河,疾逝不回。高堂上,明鏡里,早上仍是一頭青絲,薄暮就白如霜雪。《將進酒》,篇幅不長,卻五音繁會,筆酣墨飽,情極悲憤而作狂放,語極豪縱而又冷靜,氣概與氣力震爍古今。
但是,“抽刀斷水水更流,碰杯消愁愁更愁”,除了感歎“棄我往者,昨日之日不成留;亂我心者,本日之日多煩憂”,只能是“人生活著不稱意,明朝披髮弄扁船”。盡管后人評這首《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如天馬行空,神龍出海”,聲調激越昂揚,感情升沉漲落,如江河洶涌瞬息萬變,波濤迭起,與藝術構造的騰挪升沉完善聯合,到達了豪邁與天然協調同一,如此,但詩人的郁結之深、憂憤之烈、心緒之亂,以及劍拔弩張、發則不成遏止的情狀是無法掩飾的。昔時直陳其事的賦體《南陵別兒童進京》兼采比興,夾敘夾議,正面描述與正面襯托相聯合,在縱恣跌蕩放誕的筆調中,瀰漫實在現理想的極端喜悅和積極朝上進步的豪放豪放,可現在,如許的影子一點也見不到,更別說“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的氣勢和“日試萬言,倚馬可待”的自信了。
命運只給了他寫詩的才幹,卻沒有給他從政的機遇。
年近耳順,李白竟至于走到了放逐路上,好在不久就遇年夜赦。九逝世平生的白叟,寫下《早發白帝城》,表達撿回一條老命的衝動。
此后,李白與宦途盡緣,從頭淪為蓬蒿人。從被赦到離世,幾年間,流離失所于宣城交流、金陵。
李白看不起蓬蒿人,蓬蒿人卻沒有看不起他。鄉野豪士汪倫修書約請教學崎嶇潦倒的李白往他故鄉,“詭云”那里有“十里桃花”“萬家飯店”。李白往了,才了解“桃花”是桃花潭,并無桃花,“萬”是一家店東的姓。但汪倫“款留數日,贈名馬八匹,官錦十端,而親送之”的美意讓他深為激動,他揮毫寫下《贈汪倫》:“李白乘船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這也是傳播最廣的李詩之一。
桃花潭在青弋江邊一個通俗的皖南鄉鎮。我往的阿誰薄暮,街下行人杳然。
暮年的李白幾經患難,潦倒幾近乞丐。他本身在詩里說“群鳳憐客鳥,差池相哀叫。各拔五色毛,意重泰山輕”,說白了就是靠人周濟過日子。
六十一歲,斷港絕潢的李白從金陵離開當涂,投靠當縣令的族叔李陽冰。在此后快要一年的時光里,他有過一些快活的日子,常與李陽冰牛飲縱談,“年夜笑喧雷霆”。不外,看著鏡子里的本身“白發如霜草”,只能是“撫心空嘆息”。到當涂的第二年十一月,他因“腐脅疾”不可救藥,終極懷著滿腔的悲愴飲恨而逝世。
當涂臨江著名勝“李白撈月處”,稱他是“醉酒后想往水中撈月而溺亡”,令人苦笑。轉而又想,也許李白的逝世就該是跟他的詩一樣,佈滿浪漫主義顏色的吧。
五十五年后,宣歙察看使范傳正從父親的詩文中發明自家與李家有“通家之舊”,于是尋訪到了李白的兩個孫女,從她們那里得知“先祖志在青山……殯于龍山東麓,地近而非本意”,范傳正“聞之憫然”,隨后請人“躬相地形,卜新宅于青山之陽”,并親身為新墓碑撰寫了序文。
我很為這篇碑文所震動。它不只明白地記敘了李白子孫兩代的生涯情狀,更主要的是描繪了他們的精力面孔。李白兩個孫女的父親伯禽早已“不祿而卒”,哥哥出走,“不知地點”。她們本身則“儷于農民,救逝世罷了”,成了農婦。固然“衣服村,描述樸野”,卻“進退嫻雅,慶對詳諦,且祖德如在”。范傳正勸她們“改適于士族”,就是再醮唸書仕進的人,她們的答覆是:“夫妻之道,命也,亦分也。在孤窮既掉身于下俚,仗威力乃求援于他門。生縱苟安,逝世何臉孔見年夜父于地下?欲敗其類,所不忍聞。”
這使范傳正年夜為激動:“余亦嘉之,不奪其志。”而我從中看到乃祖李白的另一種遺產——骨子里的高尚與自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李白盼望“百尺竿頭九萬里”,但命運把玩簸弄了他,就像他把玩簸弄那些顯貴。宏大的自我期許和異樣宏大的冷淡遭受構成反差,終至客逝世他鄉,埋骨草澤,組成了李白平生最年夜的喜劇。對李白激烈的功名欲,后人不乏詬病:他為求舉薦說過肉麻的話,遭到朝廷召見就自得失色,以退為進擇機而動故作蓬菖人狀,等等。但有一點我們不克不及不留意,李白的喜和悲,自得和掉意,基于的是中國士子傳統的立功立業、以全國為己任的理想,而不是祿蠹之輩對權利的留戀。
超拔于世的立崖岸,使李白在掃興的煎熬中成為一位頂天登時的詩人,而不是像庸人那樣腐化為一個蠅營狗茍的宵小。
“年夜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馀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這首《臨終歌》縱使是不為世所用的臨終盡唱,也像盛年時的高歌,年夜氣磅礴。
李白盡對自負,“生成我材必有效”,但文學才幹并不等于政治才幹。我只看到了李白的詩才,其行政才干若何,由於沒有做過專門研討,我無可置喙。聽說他宣讀并回應版主過一封交際文書,讓滿朝袞袞諸公慚愧。但如許的任務,明天一個外語專門研究的本科生就能完成。安史之亂后,原來好好的與夫人在廬山“巢云松”、不雅瀑布,他卻跑往做李璘的幕僚,給本身招來放逐之禍。憑這一點,就可見他的政治見識。即使他果真像自誇的那樣能“使寰區年夜定,海縣清一”,但對于漫長的文明史來說,多一個管晏那樣的能吏,仍是多一個李白如許的詩人,孰輕孰重,還真難說。古來詩人善治,能吏善詩,不勝枚舉,但把詩寫到李白的程度,可以斷言,一個也沒有。
李白的平生,不離酒與月。“白也詩無敵”,多有酒與月。詩酒月與李白,是標配。中心倘夾進一只公函包,即是李商隱在《義山雜纂》中說的“花間喝道,看花淚下,苔上展席,斫卻垂楊,花下曬裩,游春重載,石筍系馬,月下把火,妓筵說俗事,果園種菜,背山起樓,花架下養雞鴨”,宋朝的《西清詩話》修飾為“清泉濯足,花下曬裩,背山起樓,燒琴煮鶴,對花啜茶,松下喝道”。一句話:殺景致。
“碰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醉酒寫詩,就是李白人生的巔峰,也是中國文學的巔峰。詩酒月因李白而高尚,李白因詩酒月而被奉為“仙”。
“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這個“飲者”,天然是才幹沖天、詩寫得超一流的飲者,不是有酒必喝、飲酒必醉、醉酒必爛、除了貪酒什么本領也沒有的醉翁。至于“寂寞”,寂寞的又豈止是“圣賢”?幾多帝王將相連同他們那時的不成一世早已無聲無息地消散在荒原亂草下,被眾人忘得一干二凈。而李白,一直像郁郁蒼蒼的參天年夜樹,直指中國文學的千古云天。
李白的巨大,在于他的說話天賦,在于他的“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在于他的詩在他身后再也無人超出。這和他是不是王族世孫與李唐諸王同宗,是不是進了朝堂做了翰林供奉,沒有一毛錢關系。有酒,有月,就有詩,有詩就有李白。即使一向就是蓬蒿人,只需與詩酒月同在,李白就注定是中國文明一個明顯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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